近日，湖北省大冶市人民法院大箕铺人民法庭负责人顿朝霞拨通了一个特殊的电话。电话那头，82岁的黄大爷声音颤抖：“儿子又回来看我了，还带了孙子……”话未说完，老人便哽咽了。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遥远，顿朝霞安抚几句后放下电话——这个破碎家庭30年的坚冰，终于在这个夏天悄然融化。

孤独老人的守望

大冶市民主街7组的一栋老屋在暮色中静默。这座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两层小楼，红色外墙砖早已失去光色，爬山虎藤蔓肆意攀爬，仿佛要吞噬整面南墙。

1991年，大冶法院的一纸判决，不仅解除了黄大爷与柯大妈30余年的婚姻，更将这幢面积约80平方米的房屋一分为二：底层归黄大爷，其余归柯大妈所有。

判决生效后，柯大妈带着时年6岁的儿子黄灵和女儿黄敏远赴深圳，这座建于柯家祖地的房子就成了黄大爷一个人的“孤岛”。

30多年来，老人日复一日地擦拭着那张泛黄的判决书，就像擦拭着那段逝去的岁月。2018年11月，双方曾前往不动产登记中心签订协议书，约定将房屋登记为按份共有（柯大妈占6/7，黄大爷占1/7），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完成手续。

“那时候跑长途运输，一个月难得回趟家。”老人摩挲着与前妻签下的房产分割协议，声音低沉。

如今，82岁的黄大爷独自守着这方寸之地，每日独坐窗前，望着巷口出神。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期待。侄子黄忠虽不时送来米面粮油，但更多时候，陪伴老人的只有煤炉上那壶永远温着的凉茶。

客厅墙上那幅1991年的全家福相框已经泛黄，玻璃上又落满灰尘。老人经常用袖子擦拭相框，却始终擦不去那层岁月的痕迹。

去年冬天的一场肺炎，让黄大爷在病床上深切体会到“孤老无依”的凄凉——同病房的病友都有家人嘘寒问暖，唯独他的床头，只有侄子匆匆送来的半碗早已凉透的鸡汤。

“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走的时候也这样……”黄大爷拿着判决书的手微微发抖，内心充满孤独、失望和恐惧。

医生查房时说过，像他这样的高龄患者，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而此刻，他最挂念的，仍是30余年未见的儿女。

房产之争与养老之忧

2023年9月，大冶法院立案大厅。70岁的柯大妈在女儿搀扶下递交诉状，要求按协议强制分割房产，再次拉开了这场持续多年的房产“拉锯战”的序幕。

夜深人静时，顿朝霞反复翻阅案卷。房产证显示，这处房产确实建在柯家祖宅基地上，但建房资金主要来自黄大爷跑运输的收入。更棘手的是，柯大妈退休后每年都会回大冶找黄大爷协商房产事宜，但每次都因黄大爷避而不见无功而返。

“若按6:1强制分割，老人百年后谁给他送终？房子归属问题会不会产生新的纠纷？”顿朝霞意识到，这不仅是财产之争，更关乎一个风烛残年老人最朴素的愿望——在生命终点获得最基本的尊严。这个案子不能简单地一判了之，她决定组织双方进行调解，并邀请村委会参与。

“这个案子最难的就是找不到突破口。”顿朝霞法官回忆起调解过程时，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最初联系黄灵时，电话那头只有冰冷的五个字：“我没有父亲。”而女儿黄敏的态度同样强硬：“上一辈人的恩怨不解决清楚，我们不会见他。”

调解现场，双方僵持不下。黄忠猛地站起来：“大伯就剩这点栖身之所，你们非要逼他流落街头吗？”他情绪激动，声音有些发抖。

“30多年不闻不问，房子该还给我们了！”从深圳赶来的黄敏在调解室里态度十分坚决，声音有些嘶哑，“我妈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时，他在哪里？”原告律师将发黄的离婚判决书轻轻拍在桌上：“这套房子建在柯家祖地上，我的当事人有权要求分割！”

激烈的争执中，调解员的劝说显得苍白无力。始终低着头的黄大爷喃喃自语：“房子给他们都行，我就想走的时候有人送一程……”这句话让顿朝霞心头一震。她注意到老人说这话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深藏多年的期盼。

老宅又闻笑语声

调解一度陷入绝境。顿朝霞没有放弃，她决定另辟蹊径。先是找到原告律师，反复沟通：“真要按6:1分割，双方再无瓜葛，老人百年之后谁给他送终？”律师被说动了，却表示做不了主。法官又说服律师联系黄敏，电话里，黄敏十分不情愿：“他分得的房子爱给谁给谁，平时不管我们，现在老了想有人送终了？”

联系到黄灵的妻子后，案情总算出现转机。作为家中唯一没有参与过往恩怨的人，儿媳的态度相对平和。“既不养老也不送终，传出去不光彩，公公分得的房子以后归谁很难说。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明！”法官推心置腹的一席话，终于打动了她，在她的劝说下，黄灵和母亲的态度有所松动。

2025年3月21日，法院调解室里，30年未见的亲人首次相聚。根据调解协议，案涉房产全部过户给黄灵，作为交换条件，黄灵兄妹需共同承担父亲的赡养义务。这份协议终于为这场持续30余年的家庭纠纷画上了句号。

调解桌上，双方律师交换文件，调解桌旁，亲人们面面相觑。“一家人终于团聚了，我们来一张合影吧。”黄忠低声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快门按下的瞬间，三代人定格在同一张照片里，虽然笑容有些勉强，但坚冰已开始融化。

这起案件折射出中国式离婚的典型困境：在冰冷的财产分割背后，往往藏着更深的伦理焦虑。大冶法院通过“心理疏导﹢伦理考量﹢柔性司法”三重调解机制，既维护了法律权威，又守护了人伦温情。

“法律能丈量房产的尺寸，却丈量不了亲情的温度。我们法官要做的，不仅是厘清黑白，更要在断裂的亲情两岸架起沟通的桥梁。”顿朝霞法官合上案卷，窗外的夕阳正将最后一缕金光洒在办公桌上。

翌日清晨，民主街的老宅里传出久违的笑声。黄大爷坐在院子里，看着孙子在晨光中追逐蝴蝶，30年的守望终于等来了团圆的时节。
　　（文中当事人均为化名）